Siddle

他们不会记得我。

【毒埃】浓雾湾区

群山皆惊:

*放心食用


*全文约九千字






“我早已来过一次。”




他的眼前是海雾,望进去如凝视深渊。在潮声中毒液记起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和埃迪一起。




在旧金山的八月末,天空万里无云,金门海峡的空气里满是夏日气息。不远处的停车坪里,有嬉皮士放声唱着歌。歌词散在风里仅有零落一些飘进耳朵,他们在唱旧金山、在唱海雾,在唱夏日末尾的雾气覆盖上金门大桥。




无论后来毒液以多少个不同人的身体再走回这里,他始终记起的是第一次的场景:他和埃迪。在夏末的傍晚,从桥的这头慢慢走向另一头。这是他们告别的地方,金门大桥。




很多时候,毒液在想:如果把这段故事告诉别人,以旁观者的角度重临其间的场景,会不会也很轻易地以为那场爆炸就是终点;会不会也以为一切生活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原先轨道,像流星划过也就只是划过而已,不需要收尾。但现实并非如此,因为所有的故事讲到结局都难免悲伤,只要你等得足够久。




警察盘问了埃迪长达数周,最后意识到手中证据实在无法证明眼前这个并无特殊军事背景的记者会有举起汽车、压碎钢铁的能力。况且埃迪的律师一直咄咄逼人,似乎叫安妮,典型的金发碧眼美人,没想到坐在桌前三言两语就能巧拨千斤。最后埃迪全须全尾地走出了警局,回到租的房子。




房门已落了锁,对面的朋克男任凭埃迪怎么敲门都不肯开。




“你还想回来住?没让你赔钱都算不错了。”




一脸愠色的房东叉着腰如是说,不想多看埃迪第二眼似的转身就走。好在旧金山不缺空房,安顿好落脚处,一切风平浪静后,埃迪整天地躺在房间里。偶尔出门买些巧克力回来囤着。




新闻上连续三天头条都是生命基金会涉嫌违法用人体实验,有照片证据、更不缺证人证言,加上旧金山警局立志要挽回前些日子没能阻止城市被暴力破坏却束手无策的无能形象,整个案子进展顺利,八月中旬已有了初步结果。




旧金山回到了原先的样子,似乎先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大梦,渔人码头热闹如故、湾区游人如织。




直到丹打来电话,说爆炸之后的体检有了结果。埃迪握着手机,眼神落在旧金山的街道上,看一只无名小鸟悠闲立在枝头,耳朵里是丹担忧地在重复一些话,除去拗口的医学术语之后总体概括为四个字:不容乐观。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个乐观的人。




埃迪差点想要这样回答丹,最后只简单说了句谢谢就挂断电话。在整场通话中,毒液格外安静。埃迪向他确认丹说的是否属实,毒液没再像上次医院里那样笃定地说自己可以弥补一切。




埃迪猜想沉默大概也是一种回答。索性两人什么都不谈,不提健康问题也不聊之前的那场大战,在有太阳的午后散步街头,看旧金山的海岸线蜿蜒伸展;偶尔有雨的傍晚,就立在桥边看风卷起大浪,涛声如雷。一直到问题避无可避——安妮攥着体检报告敲开埃迪的门,把几张薄薄的纸拍到埃迪胸口。他低下头扫了一眼,好几处数据都标红,确实很符合丹口中“不容乐观”该有的样子。




“你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埃迪。”




安妮说话常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不给个交代誓不罢休的样子,埃迪有些头疼。




“你真的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她又一次说,语气有些微妙,埃迪瞬间明白了这句的第二人称指代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毒液。她还是老样子,在风暴中能无比精准地找到核心,然后拿捏要害。




埃迪在夜里翻来覆去失眠时突然想起圣经故事。上帝把夏娃带到亚当面前,亚当见到她就说:这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那是亚当正式成为亚当、伊甸园真正成为伊甸园的时刻,因为有了相逢与相爱。他觉得腻歪的情绪不适合自己,当然更不适合毒液;埃迪单纯觉得贴切,因为他与毒液的一体共生就如拆下肋骨造了爱人一般地不分彼此也难以割舍。在夜与黎明擦身而过时,毒液开了口:




“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埃迪。”




“明天我们就可以收拾出发。”




“我说的是我想去看看,你留在旧金山。”




毒液的语气很轻松平缓,没有太大情绪起伏,听起来像在讨论下一次的巧克力是买榛子味还是香草味。他还没学会告别,埃迪想,毒液还不懂每一种类的话都有固定的情景和语气。他翻了个身,望进沉沉夜色里,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风在空旷街道上缓慢地走。




他说好,我留在旧金山。




翌日清晨,埃迪起身给自己做了顿简易早餐,左手旁放了三大块巧克力是给毒液准备的。早餐后埃迪走上街头,慢悠悠地向金门大桥的方向逛去,一边在心头以轻松的口吻说:走之前总得看看旧金山的著名景点,我带你去。




八月末的旧金山,上午的阳光和煦而不刺眼,晒在皮肤上很舒服,空气里有花香和青柠檬的味道,不远处起伏的街巷再往上隐约能看见九曲花街。




等金门大桥出现在眼前时,已是临近中午。天空万里无云,金门海峡的空气里满是夏日气息。不远处的停车坪里,有三两个嬉皮士聚在一起放声歌唱。海风吹散歌词,仅有零落一些飘进耳朵,他们在唱旧金山的昨天与今天、在唱寒流带来的阵阵海雾,在唱夏日尾声中雾气是如何温柔地覆盖上金门大桥。




埃迪倚在码头木栏杆上望向金门大桥,在阳光下水面与金属桥身都闪耀着光泽,橙红色的长桥延展向无尽日光里,似乎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民谣里的金色梦乡。




金门大桥是桥梁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迹,埃迪走在上面时微眯着眼,不愿意低头看河水。金门大桥太高了,已经不单纯是恐高,而是己身渺小这一认知所带来的震悚。桥上风很大,偶尔会让人步履不稳,埃迪用手撑在栏杆上,指尖有黑色的物质替他稳住身形。




“桥上每年会有很多人跳下去。”




埃迪闭着眼在心里与毒液交谈。风从身上吹过时带起衣服窸窣作响,恍惚间有一种站在前尘风口的错觉,听着岁月流淌而过。桥梁太高,翻过栏杆向下坠落的人在几秒后就会以一百二十里每小时的速度砸向水面,极其痛苦的死法,埃迪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坠落时的风声。




他询问毒液打算离开旧金山以后去往何处。




“沿着西海岸看看吧,一号公路、拉斯维加斯、大峡谷。”




毒液随意报了些地名。他对于地理没有太大概念,况且一场只以离开为目的的出发,无论终点在哪里都没太大关系;但他还是随意报了些地名,为了让埃迪安心。




毒液等待着告别的时刻,在下一个路人擦肩而过时,他悄无声息地附了上去。




再见,埃迪。




埃迪仍旧闭着眼,在毒液抽离的瞬间感觉到一种空虚弥散开来,随着一声道别。他只觉得今日的金门桥上风格外大,在告别的时刻阳光被云层拦住,在水声与风声中埃迪能想象出大桥隐入一片海雾的景象:是寂静吞噬寂静、别离盖住别离,他长久地想着海雾覆上湾区的画面。




再睁开眼的时候,身旁依旧是匆忙向前的路人。埃迪转身向回走。






毒液站在停车坪一角,看埃迪慢慢从桥上走下来。他新选的身体用起来不太顺手,但也还算凑合。毒液想,是时候告别了,眼见着埃迪越走越近,毒液告诉自己再看埃迪一眼就离开。埃迪从毒液身旁经过的时候,并没有抬头,简单地走了过去。属于埃迪的气味被嗅觉敏锐地收集,毒液一瞬间几乎有克制不住的冲动想要上前抱住埃迪,像原先的一小团黑色黏液一样挂在埃迪肩膀上。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却没能管住腿,悄悄隔着十几步尾随在埃迪身后。




在经过玻璃橱窗时,他看见里面倒映出自己此时的脸,平淡无奇、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直到埃迪走进住处,毒液才停在街道转角处,百无聊赖地站在路灯下看着埃迪房间的窗户。他看着埃迪握着手机站在窗前打电话,从嘴形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单词,毒液只记住了埃迪说“离开”这个词时的表情:不算哀伤,只是稍微看得出些寂寞。




毒液认出这个表情,他曾见过。




埃迪在因为采访时问出不该问的话而丢了第一份工作时,不得不从搬离纽约,在离开住处前埃迪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说,语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宽慰。那时的埃迪就有与此刻如出一辙的表情,不算哀伤,稍微有些寂寞。




埃迪此时是不是也在心里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毒液没继续想,他知道地球上有很多这样的时刻,被枪指着头不得不拿出钱的陈太太、被生活催逼不得不签下人体实验合同的流浪汉,不得不说的再见和不得不承认的错误给出的情绪。他也在慢慢了解。




毒液站在街灯阴影里看着埃迪,一直到房间里灯光全部熄灭。




这是离开埃迪的第一个夜晚。毒液宿在街角,身上盖着几张旧报纸。他几乎整夜没睡,盯着埃迪房间的窗户,直到天快亮才勉强合眼。昏沉的睡眠中隐约感觉有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毒液睁开眼后面前是蹲下身与他对视的埃迪。




看见他睁开眼,埃迪立刻露出一个笑。毒液在有一个瞬间以为埃迪认出了自己,以为埃迪会说:跟我回家吧。




但埃迪没有。他从包里掏出几条巧克力放到毒液手旁,“旧金山的晚上很冷,请你吃些巧克力。”埃迪收回手挠挠自己头发,“这是我一个朋友之前留在我这里的,他走了以后我也得离开了。这些巧克力都送给你。”




毒液扫了一眼巧克力,不知该如何接话,埃迪的那句“我的一个朋友”听起来让他不太舒服,可能是语气的缘故。埃迪放下巧克力后起身离开,毒液坐在原地慢慢撕开了巧克力的包装袋。这一天毒液吃完了所有埃迪留下的巧克力,数路过自己的行人数到第三个一百,华灯初上,埃迪仍然没有回家。毒液注视着那扇漆黑的窗户,直到午夜也没有看见埃迪的身影。毒液左右看了看,趁四下无人时灵巧地翻入了埃迪房间的窗户。




一落身,脚下的木地板就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房间里很静,而且看得出来比先前空荡许多,似乎被刻意整理过一遍,很多物件都被收捡起来。桌上有一个大纸箱,毒液低头看见里面是一叠叠安放整齐的巧克力,都是毒液最喜欢的口味,还有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捏起来放到眼前:






嘿,这是我新买的巧克力,以防哪一天你会回来。




埃迪






毒液把纸条上短短的一段话反复读了几遍,翻来覆去地看纸条正面与背面,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埃迪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也没说他离开的原因。夜晚的房间有一种真正的空荡感,是因为曾经居住的人已经离开。毒液坐在地板上,凉意慢慢攀上来,在无名的情绪泛上来时,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吐出一句:埃迪。




分别的第二天,毒液在街头闲晃,四处搜寻埃迪的踪迹。




他先去了安妮的住处,透过厨房的窗户能看见她和丹正吃着烛光晚餐,两人脸上的笑容亲昵又甜蜜,偶尔有猫的尾巴从窗台一扫而过。埃迪不在那里。




他接着去了埃迪上一个公司,毒液站在地面仰望那栋高楼,外层玻璃在日光下闪着光,让他想起曾经和埃迪一起攀上顶端看城市灯火通明时,毒液第一次承认人类的城市有无法替代的美。毒液避过了门卫溜进去,一层一层找。埃迪不在那里。




他最后去了金门大桥。阴郁的天色下,大桥的红色有古旧的质感。停车坪里的车寥寥无几,由于雾气浓重今日的游人稀少。雾气完全地吞没金门大桥的上半部,远远望去只看得见水面上的桥面,很寂寞的样子。毒液走上桥从此端走向彼端,再折返回来。埃迪不在那里。




毒液靠着铁栏杆,看桥下流水淌过。他记起来那一时刻埃迪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闭眼站在风里,能听见向下坠落时呼啸而过的风声。毒液闭上眼,翻过栏杆,向水面坠去。






车停了下来,原本靠着窗户打瞌睡的埃迪迷迷糊糊睁开眼,随着身旁乘客走下车。




埃迪站在沙地上看不远处的海潮起伏,在阴沉天空下海水是铁灰色,看上去冰冷而不近人情。岸边的礁石旁偶尔会钻出小松鼠,凑到游人跟前讨要食物,蓬松的尾巴拖曳在沙上,划出浅浅痕迹。埃迪蹲下身与一只松鼠对视,轻轻说:要巧克力么?




他只随身带了些巧克力,一种失去存在意义但依旧顽固的习惯,埃迪不想改。




一号公路沿线的风景很美,随手一拍都能用作明信片素材。埃迪没有拍照的心情,也没有想要分享的时刻,他感觉自从毒液离开之后自己身体里就有一种持续的空虚感。他用手指摸索着胸前的肋骨,一直慢慢数下去,停在缺了的那一处。在车重新开始行驶后,沿岸风景压缩成彩色的带状,从埃迪的眼角略过去,他没明白自己突然离开旧金山的意义在哪里。他走时没想太多,单纯选了毒液当时说的那条线路,也许是在期待漫长分离过后两人仍能有殊途同归的一天。站在彼此面前,什么话也不说。




但我恐怕也认不出他了,埃迪想,侧过身不去看窗外。他想念那个黑色的影子。






跳桥的滋味并不好受,毒液第一次意识到人类身体能承受的痛苦原来没有极限。他慢慢修补好这具身体,站在岸边望着依旧高耸的金门大桥,突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从桥上跳下来。




毒液把身体还给路人,选择了一只小鸟作为宿主。




旧金山夏季的风很大,借风而飞也算是轻巧简单。他从城市的高处划过,以另一种视角浏览街上的景致与故事。他看见无数的别离与无数的相遇,就在寻常的街头巷尾,普通的人类之间。有那么多的故事起了开头,也画上句号,他好奇自己与埃迪之间如果也有标记,会是逗号还是句号。




他越来越不在意自己的外形与目的地,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把握,只在偶尔的饥饿感趋势下回到房间吃几块巧克力。毒液开始经常走神。一开始他在走神结束后,会发现自己立在街头被行人打量或者被过往车辆鸣笛警告。后来在漫长的走神之后,他经常发现自己正站在金门码头,望向水面上的金门大桥。




金门大桥在秋季里看来有些冷清,少了夏日灿烂的阳光照耀,桥上的铁锈远远看来向陈旧的血迹。停车坪里的嬉皮士偶尔也还回到码头,依旧是三两成群,头上的花头巾在风里招摇,他们的手里从夏天的冰啤酒换成了烈酒,他们依旧唱歌。




毒液站在一旁静静聆听,每一句歌词都听得清楚。




他们在唱旧金山的昨天有怎样的辉煌,所有的港口都挤满外地来的人们,各色皮肤各色人种,有同一个淘金梦;唱多少彩色旗帜曾在这片土地飘扬,西班牙、墨西哥和最后的星条旗;唱一首年代久远的老歌,典型布鲁斯型旋律,一遍又一遍,有一句歌词被反复唱:我把心留在旧金山。




后来毒液飞过去停在其中一个嬉皮士的手臂,进入他的身体。




在嬉皮士的记忆里毒液找到了这首老歌,有一个美丽又悲伤的名字: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身旁的嬉皮士没有停止歌唱,在他们偶尔停顿仰头喝酒的间隙,毒液另起了一段旋律:






巴黎的美似乎带着点伤感的快乐




罗马的辉煌已今不如昔




我一直非常孤独




被人遗忘在曼哈顿




我要回家,回到我海湾边的城市




我把心留在旧金山






其他几个嬉皮士擦擦嘴边的酒液,也加入了毒液的歌里,和他一起唱:






我的爱守候在旧金山那湛蓝而多风的海面上




当我回到你的怀抱




旧金山,你那金色的阳光将为我照耀






歌曲唱到结尾,毒液缓慢地反复唱着其中一句:当我回到你的怀抱。




当我回到你的怀抱。






到达拉斯维加斯后,埃迪没再跟着观光车向前。




沙漠环抱中的声色天堂,整个城市从午夜才正式醒来,白天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而夜晚灯火照耀下处处都是嬉笑怒骂。确实是人类世界里城市的典型样貌之一,埃迪猜测他能理解为什么毒液想来这里看看。




埃迪随意进了间赌场,要了杯酒坐在牌桌前任凭幸运女神是眷顾或是不屑。第一夜他赢得盆满钵满,埃迪请了全赌场的人一轮酒,在欢呼声中他扯出一个笑,想象着如果毒液此时也在会不会也学会人类狂欢的样子;第二夜他输得精光,晃荡着走出赌场,夜风里拉斯维加斯有五颜六色的眼睛,无数的注视和打量,他拒绝了三个上来搭讪的姑娘,一个人走回了酒店。




他后来不再计算日期,没有钟表的赌场给人一种可以忘记时间流淌的氛围,而且是无比自然的一件事,人只需要顺着本能沉迷。




在酒精与骰子之间辗转,直到第二次被保安扔出赌场,埃迪倚着街灯,放空所有思绪由着自己哼着小调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和拉斯维加斯输得彻底的赌徒没什么两样,颓丧的深情如出一辙、身上的酒味也相差无几,擦肩而过时埃迪还和好几个这样的人互相打招呼,对方说:会再赢的,兄弟,我们继续战斗!




埃迪大笑着冲他摆摆手,说祝你好运。他没法和他们一样期待捞回这座城市从他们那里偷去的东西,他早在来到拉斯维加斯前就已经输掉了重要的东西,埃迪心知肚明。




又一次醉倒在街头后,埃迪朦胧中感觉自己被一个人轻轻拍醒。睁开眼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似乎是跟着家人游览拉斯维加斯,埃迪偏过头还能看到一旁站着的小孙女,扎两个羊角辫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老妇人塞了几张纸钞在埃迪手里,对他说:早点回家吧,孩子。




埃迪攥紧手里的钞票,不知为何眼泪顺着脸淌了下来。他想起旧金山,蔚蓝色的海港和金色落日,他也想回家,但他还没走完这条告别的路。






“今天的主题是告别。”




室内的光线扑在人面部,有种懒洋洋的暖意。围坐成圆圈的约莫有十来个人,都有些局促,等待着中间的男人继续说下去。毒液,现在是一头红发的青年人模样,也坐在这些人之间。这是社区的自助会,为人们提供聚集的场所和必要的心理疏导,在场的人都是或多或少承受着生活的苦难,等待着泪水和倾诉来洗礼。




“今天的主题是告别,”中年男人接着说,“我知道在场各位都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们聚在一起就是希望能通过分享来获得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男人有温和的蓝眼睛,与他对视时有一种被理解与包容的感觉,让人想要倾诉一切。毒液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男人转头望向他:“不如从你开始吧,孩子?”




毒液噎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




“我想知道如何道别。”毒液又听见耳边的风声,从与埃迪分离的那一刻就未停止过,“特别是,如何与你不想分离的人道别。”




大家沉默了片刻,面面相觑,最后一个金发女人先开口,她有很婉和的眉眼与并未费力掩藏的悲伤:“我觉得告别的关键在于你要有主动接受离别的力量。”她的丈夫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同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在车前与他们每个人吻别,最后一句是:晚上早点回家。




“我猜我做到了吧。”




毒液顿了一下,想起在桥上他脱离埃迪身体的时候被巨大的孤独与悲哀席卷,他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走下桥,也不清楚自己如何能够撑到现在。




“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大家慢慢打开话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如何道别这件事,最后一位年龄还轻的小女孩插嘴,她的祖母上星期因癌症离世,她的眼睛里有着天真与不解:




“既然是不想分离的人,为什么不努力在一起呢?”她舔舔嘴唇,对于大家一齐投来的眼神有些紧张,“很用力很用力地在一起啊,在我祖母生病时我每天都陪着她、为她祈祷、陪她散步,我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来和她在一起。”




“因为他不跟我在一起会更好。”毒液扯出一个笑,回答小女孩。他想起体检报告上一长串红色的失常指数,想起安妮严肃的口吻,想起埃迪在夜里望出窗台时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你能治好我的。




毒液忽然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属于埃迪的那一部分回忆都重新涌上来,以比先前更强烈的力道把他压在洪流之下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这种脆弱是否也是寄生人类的代价之一,他不知道眼泪与悲伤是否也能归于人类的设计太简陋。如卡尔顿说的那样:such a poor design。总是爱得太多,又释然得不够。




“你很爱那个人。”主持集会的中年男人对毒液说,以陈述而非疑问语气。




他想起电影里那些俗套的句子,比如最好的爱是透过一个人能看见全世界,比如爱一个人就是为了他而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毒液不想用这些句子来描述他对于埃迪的感情。东西方的教义里有相似的一个概念,形容人在某一时刻突然领悟一切,人们称之为“顿悟”,毒液想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刻,突然相信了上帝真实存在、相信流淌着牛奶与蜜糖的应许之地。而分离就是从己身上剥除心的一半,然后孤独地走入灰色而冷漠的人群之海。毒液觉得世界上有些事来得格外残忍。




他最后只简单说:“我原本喜欢轰轰烈烈、毁坏重造,他让我学会冷静和温柔。”




原本可以忍受生活在锁链之中,因他而来的美好围绕着铁笼,让铁栏杆震颤,周遭的一切都暗淡无光,他是一切色彩的喷薄。毒液想除了爱,似乎再找不到更好的字眼。所以他点头,说我很爱他,胜过一切。




可他说了再见。






埃迪思念旧金山。地中海气候下的城市有清爽干燥的夏季,绝不会有像马蹄湾这样的酷热暴晒。他随着人群慢慢移向马蹄湾最著名的河道陡转处。埃迪深深呼吸几次,控制着双腿谨慎地移向岩石边缘,探身即可把马蹄湾的景象尽收眼底。大峡谷有语言难以形容的壮丽,深谷有平静的神色,并不召唤谁也并不抗拒谁。




旧金山此时是否起了雾?




在大峡谷烈日下埃迪试着想出这个季节的旧金山是怎样的模样,沿街的花不再是以红黄二色为主调,街道上的路灯会亮得更早。金门海峡的雾气是不是又覆盖住了半段桥身,那里的风声是否还如往常。他闭着眼,想象毒液此刻在谁的身体里,有怎样的样貌和神态,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从高楼顶端飞速坠落的时刻,明明是极度的惊恐却又把希望全然寄在毒液身上。哪怕是最后那场大战,埃迪始终不明白如此惜命的自己怎么会愿意掺合进那样的危险里。




战无不胜,旁若无人。埃迪找到了最佳的形容词,来描述和毒液在一起的感受。那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感觉,有无限力量、不惧生死。埃迪耸耸肩,轻声说: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埃迪扫了眼屏幕,是安妮。接起来之后,听筒里传出安妮焦急的声音,语速极快,隐约能听到丹在劝着她。




“嘿···安妮,你慢些说。”埃迪揉揉眉心。




电话那端的安妮深吸一口气,“你在哪里?我们需要你来医院做进一步的测试,丹发现上一次的报告里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哪种不对劲?如果是说我要比预计的死得更快,我也没必要快马加鞭回来接受噩耗吧。”埃迪提起心思来开玩笑,心里却有些遗憾。他想遗憾并不是做过些什么,哪些错了哪些不够,真正的遗憾是那些你没能做的事。比如留住毒液。




“不,埃迪,我需要你仔细听接下来说的话。”安妮把电话交给丹,医生接着说,“埃迪,你得回来一趟,这件事和毒液也有关系。”




埃迪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心脏的跳动一拍一拍加速。




“我立刻来。”








我早已来过一次。




毒液的眼前是海雾,望进去如凝视深渊。在潮声中他记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和埃迪一起。




那是在旧金山的八月末,天空万里无云,金门海峡的空气里满是夏日气息:青柠檬、气泡水和孩子手上的糖果香。不远处的停车坪里,有嬉皮士时断时续的歌声。风里把零落的歌词递进耳朵,唱的是旧金山的蔚蓝与赤金、在唱纯白海雾,在唱季节末的雾气覆盖上金门大桥红色的桥身。




无论后来毒液以多少个不同人的身体再走回这里,他始终记起的是第一次的场景:他和埃迪。在夏末的傍晚,从桥的这头慢慢走向另一头。他在这里与埃迪告别,走入孤独的人海之中,学会寂寞地生活下去。




他今夜又来到金门码头的停车坪里,手里攥着在埃迪曾经住的房间里发现的纸条。是不久前放置的,夹在巧克力之中,似乎料准了毒液会一次次再回到那里。




“周三晚在金门大桥见。”




落款是安妮。




等毒液慢慢走上金门大桥,他想着埃迪的脸。




桥上的行人不多也不少,行色匆匆,与毒液擦肩而过。他没找到安妮,却看到十几步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灰色套头衫、凌乱短发,双手撑着栏杆。是埃迪。毒液僵在原地,眼神却舍不得从埃迪身上移开,他仔细从上到下打量埃迪。分别之后并无太大变化,而且恐高的毛病一如往前。今夜的毒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久坐办公室微微发胖的体型,有亚麻色的眼睛。他理了理衬衫,向埃迪走过去。




重逢的时刻是寂静的,连风声都小,两人对视的瞬间就明白等到了正确的人。埃迪笑着把毒液抱进怀里,毒液比他矮了一个头,满满当当地嵌在他怀抱中。




“还记得在树林里,你附在安妮身上来救我那一次吗?”




毒液点点头。




埃迪微微拉开两人距离,低头看着毒液,他的眼睛在夜里有很温柔的光:“再来一次,好不好?”埃迪俯身过去,没等毒液回答就吻住他。唇舌辗转间,熟悉的感觉慢慢顺着血管攀上来,一种完整与充实,让人想要心满意足地叹息。埃迪最后轻轻推开一脸呆滞的中年人,拍拍他肩膀说:谢谢你啊大叔,回家吧。




在中年男人惊愕的眼神里,埃迪翻越过铁栏杆,在夜风里闭上眼倒数。




三、二、一。




埃迪跳下桥。




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埃迪张开双臂感受着急速坠落的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着毒液的名字,回答他的是熟悉的一句:




I got us






如果有一天你翻开一本书,作者写下一句:“任何一个故事都有悲剧结尾,只要你等得足够久。”你知道该如何回答吗?




即使所有世间的故事都要以悲剧收场,最后那一瞬间的悲哀前也有千千万万的瞬间是属于幸福与喜悦的,闪着光,在雾气里也有明亮的轮廓。它们值得等待也值得用尽全力去保护。




在医院里,丹遗憾地告诉埃迪,在毒液离开后他的身体状况并未好转,甚至以更快的速度衰竭,共生所带来的影响竟是不可逆的。反倒不如有毒液在体内,能延缓衰竭,也许还有转机。埃迪听了之后居然有想笑的念头,他看向丹,耸肩回道:“既然总是要死,不如有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




他要找回毒液。




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止他。




埃迪总是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心力,在命运摧磨下看见发光的边缘。他想善始善终总归太无趣了些,他想要和那个黑色的大块头一起,偶尔打打杀杀、骂骂咧咧,偶尔骑在摩托车上看金色落日坠入旧金山的海平面。他想要这样的生活,因为只有这样才堪称生活,和他在一起,朝朝与夕夕。




“何况你能治好我的,对吗?”




埃迪大口嚼着巧克力,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把所有分别后的故事讲到最后。




“我会竭尽全力。”毒液认真地说,想起那个小女孩说过的话,很用力很用力地那种来和爱人在一起,而不是费力去学如何道别。




埃迪一笑:“你已经做到了。”




你已经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次拯救。






【感谢你读到最后,祝你一切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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